会发生的都已刻在石头上，被阳光徐徐展开，缝隙里充满了诱惑和暗示。一旦踏入，我们将和过往告别，进入新生。但如以往的每一天一样，我对冥冥中的启示一无所知，径自踏上通往雅典卫城的台阶。
旅行团大部队昨晚已经在北京机场会合了，然后乘同一班航班来雅典。我从不同的方向来，早到一晚，提前品尝了希腊烤鱼。大清早上了卫城，在门口驻足，静静地等他们从机场过来。不由感慨赞叹一下敢拼会玩的他们，可以一下国际航班直接开玩。遥遥看见山上卫城的柱廊，擎上高空，几千年的坚持和守候。天空里飞鸟环绕，翅膀滑出等待的声音。天空下渺小的我也在等待。
雅典得名于传说中的守护女神雅典娜（Athena）。右持矛，左持盾，战神雅典娜女神许诺给民众的却是象征和平和丰收的橄榄枝，胜出她的叔叔海神波塞冬，成为这座城市的保护神。公元前1400年，雅典已经是迈锡尼文明中的名城；前6世纪，拥有强大的海军；前5世纪，带领希腊诸城邦击败波斯；一直到伯里克利（约公元前495年—前429年）时代，进入鼎盛时期。鼎盛时期希腊人在哲学、科学、文学、医学、艺术等各领域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，在其后希腊化时代广泛传播于欧亚大陆各地，影响深远。1834年，雅典成为希腊的首都。
往山脚下看，雅典城区很拥挤，住宅区密密麻麻的。一行上山的人走进视野，正是在今后十天中慢慢熟悉起来的旅行小伙伴们。这次团不大，共有十二个人，包括两位带队老师：西南大学的徐松岩老师和清华大学的孙德利老师（aka：大学时就认识的师弟）。徐老师先喊出我的名字，有点社恐的我不由的感到亲切和感激。女导游温婉可亲，姓李，以后的一路上我们就称她李导。李导颇讲究，找了片林子，展开一份卫城地图，用大夹子夹在带叶的橄榄枝条上，才开始讲解。暗绿的阳光穿透一月的清冽，鸟鸣清脆地跳跃在橄榄叶上。出发前几个星期孙老师就逐步布置预习作业，通过一些小文章和影视作品帮助大家增加对希腊的了解。还特地开了一堂私家定制网课，徐老师口若悬河，说好的一个小时变成了三个小时，那是相当的精彩。我临时有事，遗憾地缺堂大半。认真的孙老师特地把网课录下来，发给我。我自然不敢承认我还没听，也不敢承认预习作业也没做多少。心虚得很，赶紧听讲。李导的声音有爱琴海的甜美起伏，带我们回到了几千年前。
卫城的意思是高处之城，建于山上，举头可见。雅典卫城是众神之殿。公元前510年，阿波罗神谕宣布卫城是神的领地。今天看得见的建筑遗址大多来自于伯里克利时期。那是个无比光辉的时代，经济、军事、建筑艺术均达到了古典时期的顶峰。仅雅典娜女神的巨型雕像就高达12 米，是古代世界奇迹之一，后来被运到君士坦丁堡后不知其踪。雅典卫城在历史上多次被破坏，最近的一次是1687年，威尼斯人放火引发帕特农神庙内的火药爆炸。后来十九世纪初英国埃尔金伯爵亦寻机带走了大量的古物，包括最完好的一尊女像柱。现在看到的遗址是重新修复后的，大理石柱的颜色明显不整齐，纯白间驳于泛黄的油润象牙白色中。泛黄的大理石是真迹，白色的是填进去的。并不是找不到颜色相近的材料，而是有意识地选用这样颜色不同的石材，期待哪天真迹回来时再换下来。而这些真迹，似乎都在大英博物馆里……雅典人心里有数的。
我们在参观的时候看到很多脚手架。徐老师说这些脚手架已经存在了很多年，他每次来都在，只是位置不同。不停地修修补补中，试图还原那个梦里的时代。修复后的伊瑞克提翁神庙仿佛一艘巨船，行进在断瓦残垣和蓝天白云之间，俯瞰天下众生，照耀着已然面目全非的街道和恒古不变的市井尘埃。
伊瑞克提翁神庙里的女像柱尤其引人注目。以女性形象的柱子代替传统的圆柱，支撑起神庙门廊。六尊高大健美的女性大理石柱，一腿直立一腿微曲（对立式平衡站姿），放松流畅。为了增加颈部的承重和稳固，每位女性都有浓密的头发，编成错综复杂的发辫。尽管高度相同，服饰相似，但细看能发现她们的脸庞、姿态和发型都不尽相同。现在立在卫城山上的是复制品，尚存的真迹在卫城博物馆里。
新卫城博物馆在2009年落成开放，就在卫城山下，和山头的神庙遥遥相望。为了能达到“遥遥相望”的效果，设计师把整个顶楼生生扭了个方向，也是绝了。进博物馆的路上和进去以后的地板上零星散落着玻璃板，看进去，下面摆放着些文物，表示这些物件是在这儿挖出来的。
海量展品，时间有限，只能拣主要的看。以后再来雅典一定要留出时间，在这里，还有后来去的考古博物馆，慢慢再看过。不过说回来，展品里的信息量非常大，也只能一次看一部分，真要看久了估计也吃不消。单是一个三角山墙的浮雕就能看上好些个时候。这些三角山墙原来立在神庙顶上，东西各一个，用浮雕表示出各种场景和神像。浮雕非常精美，场面壮阔。中间的是主神，可以站直了，越往两边越矮，呈现出从坐下到躺平的趋势，或者放个马头什么的填在最边的角上。和卫城上的颜色相似，凡是真迹都有些泛黄，纯白大理石的则表示这些流失在外，多半在大英博物馆里（咳咳），空缺处表示彻底遗失无考。
男神们基本都不穿衣服，露出健美的肌肉。可以理解，现代人身材好的也是能露就露，好不容易练出来的，不能暴殄天物。后来到了奥林匹亚村（第四天），得知当年这里清一色的男性竞技者，全裸进场，从头到脚涂满橄榄油。油光可鉴的满场肌肉，那个盛况，想想不要太美。
女神们有衣服穿，通身几折到底，简单流畅。镇馆之宝之一的女像柱也不例外。网上说这些女像柱保护在水晶玻璃罩子里。我们很幸运，罩子被取掉了，可以近距离欣赏。五尊女像柱背立在长廊的尽头。慢慢走近，她们的背影曼妙，头顶花篮，宽松的曳地长袍勾勒出纤腴有度的酮体，旺盛的生命力从这些大理石像上呼之欲出。
女像柱希腊文写作Καρυάτις，具体意涵已不清楚，字面意思是来自卡里埃的女孩。有说是战争后沦为女奴，被罚负重赎罪；也有说是负篮的贞女，在廊前随时准备听唤盛宴。卡里埃是引发特洛伊战争的美女海伦的故乡，当地女孩的美貌可见一斑。希腊神话故事里的神们通常有些匪夷所思的脾气，这些女像柱的原型想必也有过荡气回肠的故事。她们是否被当地的男儿们竞相追逐，而她们的目光又追随了人群中的哪一个儿郎？是否满腹情怀还没来得及倾诉？离乡而去之后，是否多了一份再无法平复的等待？
背影如此美好，已经给我带来这么多遐想，她们的容貌又将如何令人倾倒？带着期待，我转到女像柱的前面，抬头瞻仰她们的风采。震惊，女像柱的脸部模糊一片，只在边角留些轮廓。坚实的石头和盛世的容貌都已被风化侵蚀，只存了些含糊而尴尬的影子。消失的，还有那些理想与辉煌，和不为人知的爱恨情仇。某种顿悟当头而下，在女像柱前，我忍不住热泪盈眶。
原来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有征兆的，只是那时我们不懂。岁月从不曾凝神，凝神的是我们。折戟沉沙，斗转星移，石头被风化，青铜被融塑，肉身亦随野草枯荣，但终究是有岁月也无法销毁的不朽。所以苏格拉底选择了接受服毒的判决以捍卫制度；所以有古希腊面临死亡进入新生的欣然；所以作为历史遗产的继承者，现代希腊人没有徘徊在荣耀和迷惑之中，而是淡然地选择了遵从生命的生存方式和对文化传承的不懈努力。
无往不胜的战神雅典娜以和平获得了民众的拥护。是否这也是不朽的声音？